假的,假的,法兰西的一切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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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首的秘书

我曾经幻想有一部电影,电影里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话,人们在其中若无其事地生活,好像没有任何问题。现在看来,这部电影已经拍出来了,不仅是每句话,而且是彻头彻尾,全部虚假。

这部影片就是入围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影片《法兰西》,由法国导演布鲁诺·杜蒙(BrunoDumont)执导,同时获评年《电影手册》杂志评选的年度十佳之一。上世纪90年代以来,杜蒙俨然已经成为法国最具原创力和批判力的电影导演之一,其作品部部佳作。从《童女贞德》到《贞德》,从《小宽宽》到《宽宽和非人类》,他惯于抠出影像最具迷惑性的部分,把水分完全挤干,然后再安回到一个看似正常的框架里,供观众咀嚼出一股怪味儿。不夸张地说,杜蒙几乎每部新作都能突破我们对某个题材、类型甚至电影本体的认知。

法兰西(FrancedeMeurs),从这个与法国同名的女主人公就可以看出,影片是一部关于法国或全体法国人的寓言故事。法兰西是法国名人、电视台主持人兼记者,以犀利的报道和以身犯险著称,片中她数次亲自前往战地前线,报道难民危机,既是为了得到一手新闻,也自然有着想要大红大紫的个人抱负。杜蒙不厌其烦地向我们展示法兰西如何实地采访,我们也看到她是如何指挥摄影师拍摄一些完全不明所以或者摆拍的镜头,之后又像一名导演一样,截取情感最为浓重激烈的部分,将之组接起来,配上解说词,炮制出一条条看上去十分连贯、真实、富于情感冲击力的“重磅”报道。

当然,法兰西对自己的身份也有着十分清楚的认知和定位,她固然冲在前线,但也绝不会与难民同上一条船,哪怕在枪林弹雨的拍摄间隙,也能在不远处找到一个供她消遣布尔乔亚趣味的度假地。她制造着某种程度的真实,也将这些“亲历”夸大或者歪曲为某种谎言,这是她作为节目主播的两面性,也是一个发达国家外来者无可避免的他者性。

随着情节的发展,法兰西开始不断陷入舆论危机,报道新闻的她本身也开始成为一则头条新闻:先是因为撞人而被媒体大肆渲染,后又因其经纪人在节目里调侃难民意外被播出遭受舆论炮轰。而她身边的经纪人则无论发生什么都能矢志不渝地为她出谋划策,同时加油打气,对外制造着“国民红人”的形象,对法兰西则营造着真假参半的繁荣氛围,因保护之名,行蒙蔽之实。

虚假和谎言,正是这部影片的核心主题。法兰西亲眼见证着周围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里充斥着虚伪:在一场家庭宴会上,法兰西的丈夫创作的新书赢得了在场朋友们的一致好评,然而当作者期待严肃讨论时,朋友们却以“紧凑”“活泼”这样极其敷衍的语句进行可有可无的回应,因为没有谁真的看过这本书。

宴会似乎总是谎言的集散地,人们保持着上层社会的社交礼仪,富人们大谈资本主义“就是把自己奉献给别人”;一名贵妇看似想要向法兰西索要签名,随后又因身上没有笔马上转移话题,漠然离开。身心俱疲的法兰西决心退出媒体圈,前往异国度假,本以为自己意外收获了一段甜美爱情,哪知对方接近她的目的也并不单纯。最终我们发现,法兰西无非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其中一员,每个人都散发着相似的气味,人人互闻其臭,无一能够幸免。

至此,影片可以说对法国社会进行着全方位无死角的扫射式批判。然而,《法兰西》绝不仅仅是一部简单的嫉俗之作。

在法国著名电影史学家安托万·德巴克(AntoinedeBaecque)撰写的《迷影》一书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有趣的细节:在法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迷影时期,电影院每间放映厅的前3到5排总是被迷影者所占据,他们希望自己离银幕足够近,把自己浸没在影像里,取消银幕的景框,让电影和生活通过眼睛融为一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电影的生产和制造当然也反哺着这一愿望——让观众相信它、沉入它、爱上它,被它俘获、称它真实。但《法兰西》却是一部彻底反其道而行之的作品——它走在布莱希特的道路上,始终都想把观众推离座位和银幕,质疑影像的记录性质和无上权威,甚至怀疑《法兰西》这部影片本身。这种理念深入到影片的毛细血管里,每一个镜头、每一帧画面、每一个细节,概莫能外。

事实上,从影片最开头,杜蒙就为观众制造了一个颇令人震惊的假象:一场通常不可能在电影里发生的总统新闻发布会。通过娴熟的声画配合和电脑合成,杜蒙让马克龙与法兰西彼此互动,让人怀疑创作者是不是真的花大价钱安排了这样一场大戏。以此为开端,影片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达成陌生化效果,试图将观众抽离,意识到影像的虚假性,从而对其进行反思。

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是,法兰西在她的新闻报道中,总是使用一种直面摄影机提问的拍摄方式,即将摄影机当成被拍摄者,这种镜头混淆了两个不可能重合的视点,显然是一种极不专业的做法。而杜蒙之所以这样设置,一方面无疑是想讽刺法国新闻拍摄的非专业性,另一方面也是想通过这种镜头提示观众新闻制作的错谬感,从而让观众真正意识到这种随意拼凑、无关真相的影像垃圾。

当然,影片的高超技巧也在于,由于人物和情节的复杂性,导演并不想让观众与影片之间产生过强的距离,所以其手法往往有着极其微妙的分寸感,在推与拉之间达成平衡。

法兰西开车时撞倒了一位移民,她来到了被撞者的家里探望,对方将自己描述成贫困的、没有工作和收入的家庭,然而摄影机所展现的宽敞明亮的二层小楼,明显与对方的悲惨描述大相径庭。法兰西显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于是陷入了沉思——“沉思”也是整部影片里的关键动作,每当这时,杜蒙都会用推拉镜头把画面推向演员面部——这不仅是法兰西的沉思时间,也是杜蒙的间离时刻:留给观众识别谎言和虚假的时间。无奈的是,法兰西最终不得不掏出支票,因为她意识到就算眼前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她也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保住来之不易的公众形象。

在《电影手册》的访谈中,影片的女主演蕾雅·赛杜非常精准地剖析了杜蒙的意图:“……杜蒙偏爱的东西与此正相反,他想让观众看出影片的虚假和不协调之处。他在有意追求某种不完美。”而如她所说,影片在场面调度上的确走向越来越离谱的“不完美”:也许眼尖的观众早就看出所有车内拍摄的镜头都是布景,车窗外的画面也来自古典的背景投影法而非实拍。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很难料想杜蒙会如此“肆无忌惮”地不在乎幻觉的营造——某个时刻,法兰西竟然直接走出没有车门的车子,甚至背景投影的图像也被突然剪接(影片01:45:45处,再仔细一点看的话,甚至能清晰地看到LED屏的纹理)。实际上,在这样的影片中,背景投影通常已经并无必要,以如此方式打断幻觉则更加“粗暴”。所有这些绝非巧合,而是指向了杜蒙个人的美学选择:创造彻底的裂痕,让观众“直视”而非“忽视”,思索而非沉浸。

类似的手法在《法兰西》中还大量存在:散发着诡异和抽离气质的音乐,俗气且如过场的车祸段落,就连法兰西的穿着也在杜蒙的精心布局之中——一件远看毛茸茸,近看绘着皮草花纹的羽绒服。《法兰西》给了我们一个故事,却又有意将我们拉出普通影像为观众营造的舒适区,只因于杜蒙而言,一切尽是伪造,一切尽是荒诞。

影片对人的声讨和影像的质疑一直延续到结尾。痛失亲人之后,法兰西再次遭遇情人的围追堵截,二人走在路上,一个黄发小哥毫无来由地跑到他们面前,将一辆共享单车踩踏成一坨废铁。目睹这一切的法兰西驻足在原地,靠在情人的肩头,展现出诡秘的微笑,凝视着前方的镜头。就在这个时刻,我们意识到,法兰西已然“僭越”,她竟然开始注意到杜蒙的镜头的存在,而到此为止,整部电影或许也变成了法兰西本人塑造其形象的某种工具——她在两个小时里展现的一切脆弱或坚强、真诚或虚假,都有可能面临被推翻的危机。演员和角色“夺权”了,导演拍摄着影片,却不得不遭遇被他人不透明的行动和面孔所诠释的威胁,而这还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凝视造成的结果。电影,这种假模假样、义正词严、标榜真实的媒介形式,在一瞬间,几乎彻底垮塌。

也正是在这一刻,法兰西留下了一滴不知是否真情的泪水。或许那仅仅是一滴化学物质,也或许,那里还保有着一群惯于制造谎言的人类最纯真无邪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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